契科夫《苦惱》作品賞析

——《苦惱》賞析
《苦惱》寫于1886年,是契訶夫短篇小說中的代表作之一,曾被托爾斯泰列為作者的“第一流作品”.當時,俄國正處于沙皇統(tǒng)治下的黑暗時代.由于七十年代興起的“民粹派”采取暗殺手段成功地刺殺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卻未能推翻專制制度,亞歷山大三世即位后,變本加厲地鎮(zhèn)壓革命人民.革命者成批地被絞死和流放,知識分子中普遍出現(xiàn)絕望情緒.窒息的政治空氣使許多人變得麻木、冷漠,充滿庸俗習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更是貧苦不堪.契訶夫目睹當時社會的黑暗和群眾思想的麻木,以深廣的憂憤投入創(chuàng)作.他除了用諷刺的批判的筆觸寫下了大量揭露社會丑惡的作品外,還寫了不少同情受侮辱受損害的小人物形象,用以控訴造成小人物不幸命運的社會黑暗.
作品由三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即第一自然段,用一個街頭即景畫面,寫車夫姚納和他的小母馬.姚納被失去兒子的痛苦折磨得麻木了,小母馬也在默默地想心事,他們可憐地佇立在風雪之中,與周圍喧嘩、熙攘的世界格格不入.第二部分從“姚納和他的小馬”到“就會嗚嗚地哭起來”.這部分是小說的主干,主要寫姚納向人傾吐內(nèi)心苦惱時的種種遭遇,它包括四個層次：第一層,他拉軍人到維堡區(qū)去,寫軍人對他的冷漠；第二層,他拉三個尋歡作樂的青年上巡警去,寫青年人根本不聽他的苦訴；第三層,他遇到看門人,想跟他攀談,可看門人指責了他；第四層,他和住處的小伙子訴說,小伙子卻蒙頭睡著了,寫他遇到那么多人,竟沒有一個人同情他.第三部分從“出去看看馬吧”到全文結(jié)束,描寫姚納只能向馬傾訴苦惱,馬成了他唯一可以得寬慰的動物.全篇作品以題記“我拿我的煩惱向誰去訴說”為情節(jié)線索,依次寫出了姚納與馬各懷苦惱與心事,姚納向人訴說苦惱的連續(xù)失敗,向馬傾吐內(nèi)心感情的成功.所有的情節(jié)內(nèi)容都緊緊圍繞著姚納深懷苦惱傾訴苦惱的動機和行為展開.首尾互相呼應(yīng)并形成對照,首尾人與馬的關(guān)系又與中間部分人與人的關(guān)系構(gòu)成對比,因此全文結(jié)構(gòu)緊密、中心突出,又如行云流水,渾然一體.
這篇描寫小人物悲劇命運的憂憤深廣之作,讀來令人震顫而又耐人尋味.它的思想內(nèi)含,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去理
第一,作品表現(xiàn)了黑暗現(xiàn)實中的小人物悲慘無援的處境和苦惱.車夫姚納身處社會的下層,軍人可以向他發(fā)脾氣,青年們隨意取笑漫罵他,揚言“給他一個脖兒拐”邊看門人和他的同行都對他的痛苦無動于衷、缺乏同情心.他的生計也很艱難.午飯前出來到“黃昏的暗影籠罩金城”,他還沒拉到一趟生意；奔波到晚上十點鐘,竟然“連買燕麥的錢還沒掙到”.他的遭遇又極其不幸,老婆早已去世,唯一可寄托希望的兒子又新近病逝.作者真實地刻畫了一個地位低下、苦苦掙扎、命運悲慘的小人物形象.他的不幸,正是當社會壓迫的結(jié)果.然而,對姚納來說,最苦惱的還不是他的現(xiàn)實境遇,而是他的痛苦無處訴說,無人理解和同情,心靈的孤寂和折磨比現(xiàn)實生活的不幸更難以承受.作者寫出了他在浩大無邊的苦惱摧殘下的內(nèi)心麻木；他一動不動地任憑風雪的襲擊,他無心拒絕不公道的車價,他相信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旨”.但作為一個活人,他畢竟還有向人傾吐苦惱、與人交流情感的渴望.然而在偌大的社會中,他卻找不到一個關(guān)心同情、能分擔他的苦惱的人,他只能在馬身上實現(xiàn)他那小小的可憐的心愿.一個小人物孤單寂寞,壓抑滯重的心態(tài)由此得到了深刻的揭示.他的麻木、忍受和不覺悟,既是生活的賜予,也是他無法通過斗爭改變自己命運的心靈桎梏.作者哀其不幸之余,也不無怒其不爭的意味.
二、反映了當時社會的黑暗、昏聵和人與人關(guān)系中的自私、冷漠.作者通過馬車夫姚納一心想傾訴他的苦惱而結(jié)果卻處處碰壁的情節(jié),寫出了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心態(tài)的一個縮影.人們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心,人際關(guān)系被市儈意識支配,難以溝通感情、互相理解,從而顯示出整個社會的黑暗和冷酷無情.軍人與追求享樂的青年對小人物的不幸漠不關(guān)心,這里有社會地位的隔膜.然而,與窮車夫處于同一階層的看門人和青年車夫也無動于衷,這就更深刻地提示了當時社會人與人關(guān)系中的冷漠無情已到了何等地步.令人窒息的社會氛圍終于把姚納推向小母馬,他在對馬的傾訴中得到了人間得不到的安慰和同情.作品凸現(xiàn)了人不如馬的昏聵現(xiàn)實.作者以深沉的感傷和強烈的憤慨,對此加以無情的揭露和否定.
三、抒寫了作者自己的無處言說的苦惱心境.當時,契訶夫正為探求真理不得而苦惱.他的這種心境,反映在《沒意思的故事》的情節(jié)之中,也寄寓和流露在姚納這個形象的塑造上.在敘述馬車夫不幸遭遇和內(nèi)心苦惱的過程中,尤其在姚納只得對小母馬傾吐悲苦的描寫中,作者本人的那種苦悶、悲哀和默默之情是溢于言表的.題記：“我拿我的煩惱向誰去訴說”?更具有一種自我表白的意味.小說寫道：“那苦惱是浩大的、無邊無際的.要是姚納的胸裂開,苦惱滾滾地流出來的話,那苦惱仿佛會淹沒全世界似的,可是話雖如此,那苦惱偏偏沒人看見.那份苦惱竟包藏在這么渺小的軀殼里,哪怕在大白天舉著火把去找也找不到……”這既是客觀寫實,也是主觀移情.作者在同情小人物命運、抨擊社會黑暗的描繪中,又表現(xiàn)出自己的那種看不到前途和光明的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那種還在黑暗中摸索而苦無出路的心境.
在藝術(shù)上,這篇小說有三個特點值得品味：
一是對比手法的成功運用.作者在作品中,將“人與人”的關(guān)系與“人與馬”的關(guān)系相對比.用人的冷漠、自私和不耐煩和小母馬“聽著,聞聞主人的手”形成強烈的反差,用人的悲苦和小母馬的凄苦相對雙,形成相互間的一種比襯,更顯示出人馬相同的悲苦命運.最后姚納與馬相依為命,更加比照出姚納牛馬般的社會地位和現(xiàn)實處境,具有強烈的震憾人心的力量和催人淚下的藝術(shù)效果.
二是用對話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心態(tài).契訶夫與其他一些俄國作家不同,他筆下的人物對話精當簡練,毫無見長羅嗦之感.人物對話不僅符合特定環(huán)境和場合下人物的性格邏輯,而且能恰當?shù)赜成涑鋈宋锎藭r此景的內(nèi)心活動.三個青年的對顯示他們尋歡作樂、玩世不恭的性格,姚納挨了他們一巴掌還說：“嘻嘻!……好有興致的幾位老爺……”.內(nèi)心正轉(zhuǎn)著這樣的念頭：他們有興趣和他打玩,大概也有興趣聽他談?wù)剝鹤?同時,姚納的對話也反映了他老實巴結(jié)、逆來順受的性格和急于傾訴愁苦的心情.這對刻畫馬車夫的性格特征和深層心理狀態(tài)起了很大作用.
三是富有深刻內(nèi)涵的細節(jié)描寫.俄國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畫家列賓曾就契訶夫小說贊嘆道：“簡直無法理解,從一篇如此簡單、平淡、甚至可以說是貧乏的小說中,怎么弄到最后竟會浮現(xiàn)這樣不可抗拒的深刻龐大的具有人類意義的思想……我深受震驚,無限神往……您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大力士”.（《契訶夫作品、書信全集》第8卷第92頁）這里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以小見大,平淡中見深刻的出色的細節(jié)描寫.《苦惱》中沒有巨大的場面和引人入勝的曲折情節(jié).它的整個故事都建立在馬車夫想找人傾訴兒子死了這一細節(jié)描寫上.但這件日常小事和小人物小小的可憐的心愿卻折射出整個社會遭遇和悲劇命運.小說結(jié)尾姚納對馬傾訴衷腸的細節(jié)描寫,更是強烈地突出和深化了主題,給讀者以巨大的震驚和長久的回味.此外,以二十個戈比坐一趟車既寫出了三個青年的耍懶,又刻畫出姚納為苦惱壓倒而無心講價錢；關(guān)于“娘兒們”的評價,寫出了姚納輕視婦女的傳統(tǒng)思想弱點,以及當時小人物雖孤苦無援,但地位還在婦女之上的社會現(xiàn)實；這些都是內(nèi)涵深刻而豐富的細節(jié)刻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