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不盡畫屏春
戴蓉
作家劉貞的《畫屏春》寫的是祖輩們的故事，嚴(yán)格說來應(yīng)該算是真實的陳年舊事。作者在“寫在前面的話”里如此說道：“那些黢黑的往事里，負(fù)重前行的人影，有的已經(jīng)模糊，有的已經(jīng)遠去，有的已經(jīng)寂滅。在故事里，他們被斷續(xù)紀(jì)念，在故事里，時光被短暫點亮，我常常感慨，人活這一世，要踏過多少泥淖荊棘，要挨過多少顛沛流離。我們父輩所行經(jīng)的人生，蒺藜叢生，連歡樂也質(zhì)地厚重?！薄爱嬈链骸笔窃~牌“臨江仙”的別名，唱時音節(jié)流麗諧婉，聲情掩抑，可謂“曲中多少恨，唱不盡臨江仙”。這個書名所呈現(xiàn)的氣象，用來寫憶舊的題材十分恰切，既有詠懷的感喟，又隔著回望特有的距離。
作者是70后，與我是同一個年齡段的人，這個年紀(jì)的人正好也到了回首前塵的時候。我們這代人的父母，并不慣于訴說，而他們所經(jīng)歷的年代，細(xì)細(xì)爬梳恐怕有太多凄惶和動蕩。關(guān)于家族的歷史和陳跡，后輩們總是要從他們偶爾提及的只言片語里，去拼湊舊日的拼圖。《畫屏春》記錄了作者大家族中幾代人的故事。在閱讀《畫屏春》的過程中，我屢屢被這些故事?lián)糁小Ｄ切┧查g被鉤出記憶水面的家族往事，那么遠，又這樣近。
《像影子一樣的三叔》里早逝的三叔，讓我想起我的大伯。因為是長子的緣故，深得我爺爺?shù)钠髦睾蛯檺邸?jù)母親說，大伯俊朗活潑，總有折騰不盡的新鮮事，養(yǎng)蜂蜂群逃跑，種蘑菇蘑菇房生了白蟻，不知道哪里弄來的烏鴉光會罵粗話，他照樣樂呵呵地發(fā)展新的愛好?？墒沁@樣一個開朗的人，居然在文革時因被“割資本主義尾巴”，上了幾天學(xué)習(xí)班后拋下妻兒上吊自盡。那時我很小，卻記得三姑從三輪車上下來，一到家門口，大顆眼淚從臉上滾滾而下，懷里抱著大伯在學(xué)習(xí)班留下的枕頭。四叔過世也早，我父母眾多的兄弟里，唯有他未曾結(jié)過婚。因為長輩反對，他喜歡的女子嫁了別人。后來他得了絕癥，那個女子坐在病床前與他告別，場面之凄傷，讓整個家族里最毒舌最愛說長道短的人也為之沉默。“以這一節(jié)來紀(jì)念三叔未成功的愛戀，已定型的悲傷，未走完的人生路途和愈來愈模糊的背影……為他可憫的柔腸，也為他可嘆的早殤?！币苍S每個家族的傷心事不盡相同，但追憶者的悵惘卻又何其相似。
《畫屏春》里那個穿著不合身秋褲的姑媽，購物的邏輯是既然價錢一樣，當(dāng)然是買長的合算。記得我媽給我和哥哥添置衣物，也是盡量買大一點，免得很快就穿不上，如果再結(jié)實一點就再好不過了，哥哥穿過我還可以接著穿。回想起來，我的少年時代穿過很多如今被稱之為“男友”風(fēng)的二手衣。我最近在看一本叫《物盡其用》的書，這是一個展覽的前后記錄。策展人展覽她母親多年積攢下來的破爛：爛布頭、熱水瓶，鞋子，瓶瓶罐罐……甚至還有牙膏皮?？戳酥笙喈?dāng)震撼，原來我們這一代的父母，很多人就是這樣從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熬過來的，近乎畸形的惜物，其實是時代心理陰影的烙印。
文學(xué)是時代的倒影，我們總在其中照見自己的面容。劉貞從故鄉(xiāng)到大城市，再到異國，她把我們這代人與父母理想的差異總結(jié)得相當(dāng)?shù)轿?。“對我媽來說，外公家像一個圓點，她以此為半徑，人生畫了一個小小的圓，但是她的心永遠在那個圓點正中間。她好像從來沒有埋怨過她的來處，沒有厭倦過這種逼仄的黯淡的現(xiàn)實。她只是掮著她的家，像一個重重的背囊，艱難但是努力地向前，一點一點，洗掉泥淖。抬頭向遠方，對她來說，太奢侈也太不切實。我不太喜歡這種走向。我從小喜歡遠方，我想我得離開這個小城，我得去更遼闊更廣袤更深邃更明亮處。我得去一個不同于此的，一個別處。我懷著一顆蕩子的心，不怕山水迢遙，做著關(guān)于遠方的氣勢恢宏的夢。那里芳草叢生，歡聲笑語，而我要去那青草更青處漫溯，去到那歌聲更深處徜徉?！?/p>
“我們的婚姻不是告慰父母的成績單。緣分的遲到早退不依從我們主觀的意愿，戀愛也不是我們單方面的個人行為。我們?yōu)槭裁匆驗槲覀兊膶徤髦t卑或因我們的壞運氣而被呵斥杖責(zé)，被冠上忤逆與驕傲的名號？僅僅因為我們的窘迫威脅了父母的自尊，干擾了他們對合理生活的根本信仰，偏離了他們對體面人生的唯一認(rèn)同，或讓他們對我們的信心無法自圓其說？”這段話讓我擊節(jié)嘆嘆。那些因單身而被人詬病的可憐人，面對長輩的試探詰問，完全可以將它原文照抄慷慨陳詞，做一番漂亮的反擊。
《畫屏春》由21個小故事構(gòu)成。每一個故事敘述一個人物或小家庭，每個故事都有它獨特的使命，而作者在寫故事的時候并非完全按照時間的順序。這樣的敘述方式有點像納博科夫?qū)π≌f的處理。他常常把小說分成若干片段來寫，處理時也不是從頭到尾按順序來打造?！懂嬈链骸窂耐庠娓?、祖父祖母、爺爺奶奶、姑媽、舅舅一直寫到“我”，還有外婆的鄰居和母親的好友，人物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性格和命運各異的人在不同的故事里相逢，像是奇妙的排列組合。他們的糾葛不是直線而是曲線，相交的曲線。有人說一本好看的小說，通常也是一個復(fù)雜的故事。這個觀點在《畫屏春》里得到了很好的印證。
作者以聽眾和孩童的身份，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講述這些故事，文字簡練明快又清麗自然。孩子的視角，少年的心事和對環(huán)境的理解，與成人世界現(xiàn)實生活的市井氣融合得天衣無縫?！懂嬈链骸穼懙氖羌易宓墓适拢諊驼Z言風(fēng)格偏于端肅，其實劉貞文字的好和風(fēng)格之多變，在這本書里只讓人窺見了冰山一角。她的微博里有篇《百惠就很好》的短文。“有人說山口百惠沒那么好看，比起今天的美人，哪里都鈍鈍的，太平常。我感覺挺不服氣的。說這話的人大概不明白美得剛剛好是什么意思。山口百惠的好看，在眉眼之間，有春水。在眉眼之間，有秋山。山口百惠的好看，在眉眼之間，有深泉。有淺壑。有淡淡的花草香。有隱隱的鹿鳴聲。她的好看，是要動人，不是要嚇人?！边@準(zhǔn)確優(yōu)雅的表達和她含蓄的審美觀一樣動人。寫到最近因離婚鬧得沸沸揚揚的名人，畫風(fēng)卻陡然一變：“不僅懟，摔東西，撒潑打滾兒，語重心長，還能擺事實講道理，推己及人。不僅坐而議還能起而行。公章捂一被窩。鑰匙掛褲腰上。最近出息了，連鎖都撬好幾回了。一個闊人，這么活潑地展現(xiàn)他的苦悶，太珍貴了?！鄙硖幰咔楹徒下o盡的雨季，即便在愁腸百結(jié)之中，讀到這樣繪聲繪色的俏皮文字，我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余華說過一句話：“一個作家其實一直都在寫童年，都在寫回憶。”這句話的含義當(dāng)然不是字面上這么簡單。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識，它的基礎(chǔ)和參照，在很大的程度上確實來自童年。你的童年和故鄉(xiāng)，它們共同構(gòu)建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最基本的認(rèn)知。當(dāng)你邁入踏入社會，這些認(rèn)知就成了你觀察世界的一個參照和標(biāo)準(zhǔn)。說一個作家其實一輩子都走不出他的童年和故鄉(xiāng)，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絕對。但事實上，一個作家作品里的元素，大多都能在童年和故鄉(xiāng)里面找到對應(yīng)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童年就是一個人時間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懂嬈链骸返目少F，不僅是心理上的尋根溯源，更在于它對祖輩歷史和命運認(rèn)真的記錄?！盀榧o(jì)念他們在歲月中所綻放的勇氣，為提醒自己是這樣長大?！彼秊樯先藗儺嬒碌囊粠瑤∠?，其中蘊含著多少端莊的情意。那些漸漸在歲月里隱去了身影的人們，活在后輩的憶念和文字里，沒有真正被無情的時間抹去痕跡。
劉貞說父親教她的最重要的原則就是不要求人，而為了愛，我們會很多次低下我們的頭。這個細(xì)節(jié)讓我想起一句我非常喜歡的歌詞“不為日子皺眉頭，答應(yīng)你，只為吻你才低頭?！彪m然聽上去過于文藝，但這鏗鏘與溫柔，確實是做人要維持的一點信念。《畫屏春》的封底上印著這樣幾行字：“往事已矣。畫屏鳥猶唱。細(xì)思春已渺。紙上種種，算是對那些春天的致意?！睂τ赂叶嗲榈娜酥聜€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