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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晚上回到酒店,大家都不作聲。編導(dǎo)天賀抽了一會兒他的大煙斗,說:“覺得么,像是《卡桑德拉大橋》里頭的感覺,火車正往危險的地方開,車?yán)锏娜硕呥圻垌懲饷嬗腥苏汛皯翎斔??!薄 ?/span>
我們住在一個小酒店里。人家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還能接收我們。一進大門,兩條窄窄的繩子,專為我們幾個拉出來一個通道,通往一個電梯。進了電梯,只有我們住的三樓的按鈕能亮,其他樓層都用木板封死,怕我們亂跑。進了三樓,沒有其他客人,空蕩蕩的長走廊里靠墻放著一溜紫外線消毒燈,夜里磷光閃閃。
樓層的服務(wù)員挺好的,給我房間打電話,說我們要撤了,以后你們自己照顧自己,給你們一人留了一個體溫計,自己每天量量。平常窗外男孩子們打球的操場空無一人,掛了鐵絲,滿場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頭底下,飄來蕩去。
我家小區(qū)也知道我去過病房了。物業(yè)給我打電話:“挺好的?大家都挺關(guān)心你的……最近不回來?”我理解,拍完了我們也不回辦公室,車開到南院門口,把帶子放在門口傳達室。會有人來取,把帶子消毒后再編輯?! ?/span>
我妹來酒店給我送東西,我讓她帶只小音箱給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著三四米遠,我讓她站?。骸胺畔?,走?!薄 ?/span>
妹妹在黯淡的路燈下看著我。去病房前我倆談起過父母,我問她:“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去病房嗎?”她說:“你可以選擇不當(dāng)記者,但是你當(dāng)了記者,就沒有選擇不去的權(quán)利?!薄 ?/span>
一天晚上,張潔莫名其妙地跑來酒店住,還帶著一大束花?!翱龋I(lǐng)導(dǎo),這時候您來干嘛呀?”大家心想,還得照顧您。他不解釋,還一一擁抱,男人們著實不習(xí)慣,倒拽著花,繃著身體忍受領(lǐng)導(dǎo)的親熱?! ?/span>
事后,我在媒體報道里看到過張潔說:“他們幾個早期的時候回到南院來吃過一次飯,結(jié)果大家找我反映:你還注意不注意我們大家的安全?唉,一瞬間,真是……但轉(zhuǎn)念想,是啊,大家的安全也重要??!”
他怕我們心里難受,就來酒店陪著我們?! ?/span>
記者問我,我一點不記得去南院吃飯這事兒了。費勁地想半天,解釋說:“那時,南院好像不存在了,不那么真實地存在了?!薄 ?/span>
每天早上醒來,我閉著眼從枕頭邊摸到體溫計,往腋下一夾,再半睡半醒五分鐘。反正發(fā)燒就去醫(yī)院,不發(fā)燒也要去。有一天,我覺得鼻子里的氣是燙的,熱流直躥到腦門上,覺得肯定是感染了。閉著眼睛想,怎么搞個DV進病房之類,不能白死。睜開眼看了看體溫計,才三十六度五?! ?/span>
有位女法警,負(fù)責(zé)給刑場上已被執(zhí)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說從不恐懼,只有一次,晚上洗頭的時候,打上洗發(fā)精,搓起泡沫的一剎那,所有那些臉都出現(xiàn)在她面前?! ?/span>
她的話我覺得親切。非典時,我很少感到恐懼,有一些比這更強烈的感情控制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龍頭下,開著冷水,水流過皮膚,一下浮出顫栗的粗顆粒,涂上洗面奶,把臉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覺得是死神在摸著我的臉。我一下子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我摸著血管,這就是最原始的東西?;钪褪腔钪?。在所有的災(zāi)難中,這個溫?zé)岬奶鴦泳褪腔钪??! ?/span>
后來我才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認(rèn)為自己肯定感染了。從醫(yī)院回來,大家不約而同沖很長時間的熱水澡,覺得有什么粉末已經(jīng)沾在身上,鼻孔里嘴里嗆得都是,但誰也不說,好像不說就是一種保護?! ?/span>
臺里給了我們五個免疫球蛋白針指標(biāo),這在當(dāng)時極稀缺,是當(dāng)保命的針來打的,但司機周師傅不是本臺職工,沒有指標(biāo),這五針被安排到當(dāng)晚八點打,過后失效?!耙戳鶄€都去,要么都不去。”我們打電話爭取,但臺里也協(xié)調(diào)不了?! ?/span>
錄音劉昶一邊聽著,說了句:“別球爭了。”七點半,他把門一鎖,不出來了,敲也不開。陳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這樣他安心?!薄 ?/span>
我們五個回來的時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著,一邊給他的錄音桿弄土法消毒,罩個女式黑絲襪在桿頭的絨上,一根煙斜銜在嘴角,眼睛在煙霧里瞇起來:“沒事兒,該死朝上?!薄 ?/span>
第二天在醫(yī)院里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zhuǎn)頭跟身邊醫(y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蔽覀児笮??!熬乓灰弧焙蟛痪茫绹司烷_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xù)說笑話。我當(dāng)時不太明白,現(xiàn)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span>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呵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jīng)死了。”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薄 ?/span>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耙灰^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span>
姑娘拿起就倒?!?/span>
他服了?! ?/span>
混在他們當(dāng)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guān)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wù)員大紅襖小綠褲,閑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鉆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干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里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只光頭上全是斗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wù)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薄 ?/span>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只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鉆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么個人,拍人物采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里只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span>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yī)院轉(zhuǎn)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佑安醫(yī)院治療,我們?nèi)ゲ稍L時已經(jīng)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臺怎么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薄 ?/span>
問她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fēng)箏。”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span>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yī)生:“她情況怎么樣?”女醫(y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fēng),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后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么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薄 ?/span>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里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qū)里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y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y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zhǔn)備。”“你有么?”“我有?!彼秊槲覀兝_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家伙的時候,天賀拿只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我不怕它,我憎恨它?!蔽业纛^就走?! ?/span>
從醫(y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里,看著濕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么能這么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干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朱紅亭子里,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zāi)萬劫里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jié)目叫“非典阻擊戰(zhàn)”。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短信。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rèn)識這么多人,那期節(jié)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短信里有個不認(rèn)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xiàn)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fā)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么輿論會有這么大反應(yīng),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么?”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薄 ?/span>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xué)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么?”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yī)院,因為心里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里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后,我們的車又經(jīng)過那里。這個有八十五年歷史的三級甲等醫(yī)院剛剛宣布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后,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里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發(fā)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發(fā)?! ?/span>
車在醫(y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zhàn)就發(fā)生在這里。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xù)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y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門診大樓北側(cè)的急診科是當(dāng)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里。我不明白這家醫(yī)院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yīng)該跟上次拍轉(zhuǎn)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guān)系,我得知道這是為什么。沒人要我做這個節(jié)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span>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陳虻說的“欲望”?!?/span>
采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dāng)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wèi)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里轉(zhuǎn)?! ?/span>
九年后,再看二零零三年對他的采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說話語速那么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F(xiàn)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采訪。我說:“你不用作什么判斷和結(jié)論,只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薄 ?/span>
在電話里,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薄笆?,”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薄 ?/span>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打開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墻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么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周四;四月十七日,周四……
每個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亂的被褥,有些從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span>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fā)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里來輸液。二十七張床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只有一只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fēng),沒有窗,只有一個中央空調(diào)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span>
病歷胡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我猶豫了一秒鐘。朱繼紅幾乎是凄然地一笑,說:“我來。”病例被翻開,上面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墻上的黑板,上面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后面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彼f?! ?/span>
病人不知道?!澳切┎恢榈囊驗閯e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薄 ?/span>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會問他“你們怎么能這樣不負(fù)責(zé)任”,但站在那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木然柔順的絕望,讓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捏著,吸不上氣來,他和他的同事也漚在里面。人民醫(yī)院有九十三名醫(yī)護人員感染非典,急診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兩位醫(yī)生殉職。
我想起轉(zhuǎn)運當(dāng)天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只穿著普通的藍色外科手術(shù)服。當(dāng)我在胸科醫(yī)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穿著全套隔離服進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鐘,身邊的人緊張得橡膠手套里全濕了的時候,這些醫(yī)生護士,在天井里守著二十幾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離服都沒有。
我問他那幾天是什么狀態(tài),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后來發(fā)現(xiàn),胡子全白了?!薄 ?/span>
牛小秀是急診科護士,三十多歲。她坐在臺階上,淚水長流:“我每天去要,連口罩都要不來,只能用大鍋蒸了再讓大家用……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還是誰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