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過了一次大理白族的「中元」節(jié)，感受到了中原早已佚失的節(jié)日“隆重感”？

我們過了一次大理白族的「中元」節(jié)，感受到了中原早已佚失的節(jié)日“隆重感”。

農(nóng)歷七月十六（8月23日），祖先們歸去的第一天。下午三點，劍川古城本來陰沉的天色更加暗淡，八月的雨本就沒有定性，少時便疾風(fēng)驟雨。

有拿著紙扇附庸風(fēng)雅的男孩大踏步往家趕，時不時又踮起腳尖，生怕臟了自己的小白鞋。窗外，雨下得愈發(fā)不可收拾，雨珠砸在伽藍石橋上，本來無一物的橋面更是脫塵，仿佛這世界的喧鬧盡與它無關(guān)。

雨中，橋頭并未燃燼的香火、紙錢都已斑駁流離、面目全非，其中大部分灰燼都由水流裹挾，帶著燃燒者的祝福，捎去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雨前的伽藍橋〔攝影：有分〕

▲雨后的伽藍橋〔攝影：有分〕

男孩自言自語道：“這中元節(jié)可真會挑時候呢！”

是呀，此時正逢雨季，在中元節(jié)之前，劍川已連續(xù)降雨12天，十三至十五則連晴了3天，沒給“抓住雨天抓住陰天就想哭”的兒孫們?nèi)魏伟l(fā)揮的機會。在此之前，這片諸神環(huán)顧的凈土上，人們早就虔敬地恭迎祖先亡靈的到來。

等待祖先

以前的劍川，秋七月朔至十四日，是亡靈的日子，至七月十四達到一個小高潮。七月十四稱鬼節(jié)，或中元節(jié)。劍川的朋友們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不要出遠門，在天黑之前早些回家，這是劍川民眾幾百年來虔誠遵守的節(jié)日禁忌。

▲七月十四的街道，人煙寥寥〔攝影：有分〕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和Jean還是被鎖在了門外，直到子時過了半餉才堪堪回家。仗著有佛經(jīng)圣典相伴，我們大半夜行走在劍川廖無人煙的街頭，儼然就像劍川“大門口的陌生人”。兩人朝著人多的地方走，幸好沒有遇到不速之客。

▲緊鎖的大門〔攝影：有分〕

▲苦等才歸的Mike〔攝影：有分〕

▲“不是我的佛經(jīng)”〔攝影：有分〕

在百年前，劍川民眾“祭先祖，薦時食，凡花菓蔬菜，爭購新鮮之品，惟恐不獲”。平時尚儉約之家，也會力求豐盛。

劍川白族比例很高，占到了70%以上。當(dāng)?shù)赜兄^強的民間信仰之風(fēng)，在今天也沒有衰減的趨勢。參加民間活動的，以中、老年人為主，但年輕人在此風(fēng)氣影響下，也有所參與。

在今天，“七月十四是跟火把節(jié)一樣重要的節(jié)日，甚至更為隆重”，劍川白族朋友說。

對于平頭百姓來說，這是一年秋收前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大家有充裕的時間和豐收的作物籌備盛會。出現(xiàn)在供桌上的玉米、青毛豆、梨、石榴都是這個季節(jié)的時令果蔬。

▲豐盛的糕點及果盤“供奉”〔攝影：Jean.G〕

劍川的“七月十四”，當(dāng)?shù)厝朔Qqiwaxzilxi，節(jié)期不長，包括七月十四、十五兩天。

一般情況下，在七月十四之前的一個趕集日（集市一周一次，固定在周日），白子白女們會相約出行，購買紙錢香燭、包袱、金銀紙、元寶、寒衣、瓜果、祭牲等節(jié)日用品。這種熱鬧景象會一直持續(xù)到中元節(jié)前夕。

與此同時，這幾天家家戶戶都用紙錢和包袱，按照三代祖先的數(shù)量，給每一個祖先都糊制一個冥財包袱。糊制好后，要寫明燒包者（一般是男主人）與死者的關(guān)系稱謂、死者姓名等具體信息。

▲燒包〔攝影：有分〕

通常，除了男方直系祖先外，人們也為去世的親戚準備一些，在節(jié)前兩三天親人間互相贈送。如果雙方距離過遠，也可將死去親戚的冥財包袱在自家焚化。

中元節(jié)一早，主婦們（一般情況下，劍川男人是不下廚的）就開始忙碌準備“八大碗”以及祭祀事宜，男人們則自覺遵守“不遠行”的禁忌，在家里打下手。

而從迎神開始，小城的人們逐漸從平常的世俗生活進入到迎神的神圣狀態(tài)中。在劍川，虔誠的人家七月初二便開始迎神，最晚七月十二也已經(jīng)完成（迎神發(fā)生在雙日）。

迎神回家后，每日三餐供奉，晚餐比較豐盛。在家里祭祀結(jié)束后，仍會“每樣菜夾一點，燃上香，倒在路邊”。與此同時，人們將冥財包袱、疊好的元寶供奉在堂屋或明堂內(nèi)。此時，人們的心靈已經(jīng)轉(zhuǎn)入到了一個虔敬、“非?！钡臓顟B(tài)之中。

▲“給你吃供果”〔攝影：有分〕

同祖先吃頓“八大碗”

節(jié)日期間，每個家庭的保護神和祖先都會回來，他們平時在暗中庇佑著自己的子孫，理應(yīng)受到禮待。

一般情況下，主婦們吃完早飯后便開始忙活。“今天是祖先們回家的日子，要給他們做‘八大碗’”。

準備“八大碗”會花去好幾個小時，但最晚也會在下午三四點左右全部供上?！鞍舜笸搿辟M時費力，需要傾灌大量心力，但“不管合不合胃口、能否吃完，這八大碗都是必須做的，劍川各地都是如此”。有些人家多達十碗。

▲“八大碗”升級為十大碗〔攝影：有分〕

以前，“八大碗”至少包括紅粬肉、排骨、粉絲、粉蒸魚、酥肉、豆子（蕓豆或青毛豆），其他如木耳豆腐則自由發(fā)揮。隨著時代的變化，除了粉絲和豆子，其他都不再是必備品。

據(jù)白族老人說：“我們的祖先回去的時候要用粉絲當(dāng)繩子將金銀、衣物綁在馬匹上，而豆子則是用來喂養(yǎng)馬匹的?！边@是對靈魂生活世界的一種構(gòu)思，也是對茶馬古道的一種象征還原。聯(lián)系到劍川白族可能是羌人后裔的說法，很難不讓人想起納西族、摩梭族祖先遷徙故事。

在摩梭的族群中，保留了祖先從北到南，經(jīng)過藏彝走廊來到永寧壩子的遷徙記憶。因此，在族人死亡之后，達巴為死者舉行送魂儀式——韓擺舞，并扮演為死者引路的先鋒隊。此前已為死者準備好了便于趕路的穿孔布鞋。

▲達巴跳韓擺舞穿的皮盔甲〔攝影：有分〕

▲穿孔布鞋〔攝影：有分〕

送魂儀式結(jié)束后，要象征性地舉行“洗馬儀式”，并贊頌說：“你是百里挑一的良馬，你跑得比雷聲快，比燕子快，虎、豹也比不上你，你要馱著xx跑到斯布拉納瓦?！?/p>

就筆者所見，七月十四的祭祀可以在堂屋，也可以在明堂，抑或在院內(nèi)不朝向大門、面向“天井”的地方舉行。一般沒有方位的要求，但是地點卻是因襲不變的。

白族通常將祖壇設(shè)置在房屋的二樓明間堂，這一天也要燃香燭、供奉供品，其中會有一盤玉米芽、麥芽。一般，會在芽兒叢間挖個小洞，以便在盂蘭盆節(jié)這天安放燭燈。“若今年開始做玉米芽，第二年則不能中斷，以后各年皆要做?！?/p>

▲麥芽〔攝影：有分〕

祭祀的供品奉在一張方桌上，一般至少包括：一杯酒、一杯茶、一盤糕點、兩盤水果、三碗白飯、三雙筷子、“八大碗”。制作好的冥財包袱、衣服、金銀元寶也拿出來放在供桌的旁邊（講究的將其放在右邊）。

▲一杯茶、一杯酒、一盤糕點、兩盤水果的標準形制〔攝影：有分〕

怎樣祭祀祖先？——吃飽了帶著走

祭祀開始后，家里男女老少開始磕頭禱告。一輪磕頭結(jié)束，家里最重要的家長開始按照一定順序念每一封包袱：

（正面） 報本追遠/xxx（供奉者稱謂及名諱） 恭逢/中元令節(jié)虔備金銀冥財乙包/xxxxx（供奉者給對死者稱謂及名諱）魂下/伏維/鑒納/xxxx年七月十四日 叩具
（背面） 謹封

▲包袱〔攝影：有分〕

念誦過的包遞進火盆里焚化，衣服、鞋子、元寶也第次浴火，直到全部化為灰燼，蓋上一兩片瓜葉以防止火星飛揚。至此，儀式才告一段落。

▲紙衣服〔攝影：有分〕

▲紙鞋〔攝影：有分〕

▲金銀元寶〔攝影：有分〕

▲灰燼上的南瓜葉〔攝影：有分〕

整個過程，家里的孩子禁止打鬧和玩笑，只能靜靜地看著。

▲祭祀中肅穆的一家人〔攝影：Jean.G〕

在燒包過程中，新故者最為重要。

事實上，死者在遭遇死亡打擊的同時，也獲得了一種新的特性。他原本生活在平凡世界的身體突然變得不平凡了，成為令人恐懼和害怕的東西，人們不敢碰它以防給自己帶來危險。

祭祀完祖先后，還會在正門口焚化些許金銀元寶、香、紙、衣服等，并將一碗水飯倒在路邊，這就是路祭了。由于有些人家已經(jīng)絕嗣，他們的祖先成了孤魂野鬼，在村里閑逛。為了盡量減少鬼魂帶來的危害，對于村民來說，路祭是很有必要的。

▲路祭〔攝影：有分〕

▲路祭〔攝影：Jean.G〕

給鬼神享用的供品多為食品、錢，其目的是通過賄賂，以避免他們加害于人?！鞍鬃迕耖g認為鬼和人一樣喜歡大米，走夜路或露宿時將大米撒在周圍，鬼就不會纏身。所以米既是食品，又是很好的‘護身物’?！?/p>

甚至，家庭主婦們由于距離過遠，只能在夫家燒娘家先人的包時，大米也扮演重要的“護衛(wèi)”角色。家庭主婦們往往把娘家人的包與夫家的分離開來，并用大米圍一個圈，以避免被其他鬼魂欺凌、打擾。

▲辟邪的大米〔攝影：Jean.G〕

而不管是劍川城里，還是周邊鄉(xiāng)村，對傾倒灰燼都有習(xí)俗要求。一般情況下，他們將昨晚燃燼的余灰裝在一個口袋里，就近傾入河流（村里人家更愿意倒進村外的河流）。灰燼隨著河流，將金銀元寶、衣服等供奉運送到鬼魂居住的地方。

▲村外的河流〔攝影：Jean.G〕

一盞河燈：一個孤獨的靈魂

七月十五是盂蘭盆節(jié)，在劍川還有熱鬧的放河燈活動。而正如周星所言，“燈的美麗，與它作為光明與溫暖的象征、它的觀賞性、以及它渲染的喜慶與紅火的氛圍等等都很有關(guān)聯(lián)。從中國的民俗層面來說，似乎還應(yīng)該有更深刻的緣由”。

▲放燈〔攝影：有分〕

盂蘭盆節(jié)時，人們放河燈以超度亡靈，一盞燈代表著一個孤獨的靈魂。佛經(jīng)故事中，目連救母的故事肯定了中國主流生活中孜孜以求的理想：孝順。

在這天，人們在觀燈的同時，一則慰藉死者，表示孝心；同時也訓(xùn)導(dǎo)后代，宣揚孝道。

▲戲燈的兒童〔攝影：Jean.G〕

“燈”與“丁”作為一組諧音象征和隱喻，不可避免地在盂蘭盆節(jié)也適用。盂蘭盆節(jié)作為祖先回家的日子，這一天賞燈，實則觀丁，即人看人；而燈會之熱鬧，大抵基于此?！叭藗儽舜艘詿艉脽舳喽钥?，乃是在以丁好丁多而自夸”。

▲帶有“努力”“加油”字樣的靈魂河燈〔攝影：Jean.G〕

而河燈往往裝飾有前日祭祖所用之玉米芽，可見河燈還有將祖先送走并照亮前程的意味。在白語（一般也稱民家話）中，芽兒讀作zanga，跟白語中“走啦，走啦“發(fā)音很像。

因此，他們也認為玉米芽實際上是在催促祖先快些離開，“時辰到了，該吃的、該喝的、該見的都做了，快些上路吧”。

▲玉米芽〔攝影：有分〕

對古城里的孩子們來說，放河燈活動自始至終都充滿著歡樂。每一個小孩都帶著一盞燈，彼此間爭相斗玩，比試看誰家的燈大、燈亮、燈的造型奇特或燈的裝飾精巧。

“如果說死亡是一個需要時間的過程，那么，他所帶來的邪惡力量也是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就消失的。”赫爾茲所言非假。在劍川，新故者家屬為其燒包時，新包往往個頭較大，還會在包袱皮上注明“新故”二字。

人們祭祀死者的同時，也會一同祭祀民間信仰的神靈，這其中除了祈求“民間諸神護佑、愛惜新故者”外，恐懼也當(dāng)占有相當(dāng)?shù)谋戎?。而死亡時間越久，死者逐漸適應(yīng)新世界的環(huán)境，它就不再那么危險。人們燒包時最關(guān)心三代以內(nèi)的死者，應(yīng)也有這樣的考量。

在死者死去一段時間后，人們逐漸適應(yīng)死者在這個世界的缺席，此后人們對死者的態(tài)度中厭惡的成分不再占主導(dǎo)地位，而代之以一種既信賴又敬畏的態(tài)度。

死者已逝，但也留戀這個有所牽掛的世界；生者自然也想瞧他們一瞧。生死相隔之所以可怕，就在于“我怕再也見你不到了”。懷著對神秘力量的恐懼，依然期待與亡靈重逢。站在人這邊，這恐怕是生者對于亡靈最高的期盼。

▲人間不遠〔攝影：Je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