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戲臺小圓桌上有幾盤熱菜。
過油肉、燒茄子、蕎面碗托,外加一碟炸花生米?;ㄉ咨瞎粚蛹?xì)細(xì)的、晶白剔透的鹽,旁邊擱一瓶杏花村汾酒。象牙白的酒瓶上,洇著連枝的青花。兩個(gè)矮小的白瓷杯,擺在杯肚上,一只布滿皺紋的手,端起又放下。他喉頭滾動,一臉滿足,發(fā)出喟然長嘆:“這會兒時(shí)光好過啊,以前連白面饃饃都吃不上。”
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抄起筷子,把花生米一粒一粒,穩(wěn)穩(wěn)地夾到嘴里?;ㄉ最w顆飽滿,被他咬碎,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凈,留下淺淺一層白霜,幾道深深的皺紋,跟著牙齒上下喘息。
清酒的味道散在四周,撲棱著,把空氣劃出一道道雪亮的口子。
“姥爺,酒好喝嗎?”
我抬頭,直勾勾地盯著他,咽口水,抿抿嘴唇。
父親不在家,母親還在廚房里忙,弟弟睡著了,桌旁就坐著我們倆。
他看看我的臉,又回頭看看母親忙亂的身影,屋里靜悄悄的,他輕輕拿起一支筷子,往酒杯里探了探,蘸幾滴酒,遞到我嘴邊:“你抿一抿。”
我伸出舌頭,舔舔筷尾,舌尖頓時(shí)竄起一團(tuán)火。
緊接著,一陣?yán)币鈴纳囝^直奔到腦門,“嘶”的一聲,臉皺成一團(tuán),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使勁揮動小手,往嘴里扇風(fēng):“好辣好辣!”
外公看見了,哭笑不得:“吃兩口菜壓一壓,沒事兒,要不要來一口?”我吐一吐舌頭,知道這清酒的厲害,便一心一意地吃起花生米。
母親瞥見我們倆在瞎鼓搗,就跑過來看:“你們倆干什么呢?”
外公嘴角的笑意還沒散去,語氣卻變得厚重。他擺出一副大人的嚴(yán)肅模樣:“你別做了,趕緊吃飯。
她爸今天中午不回來吃嗎?”
母親解下圍裙,頓了頓說:“他今天去上紅事宴,就咱們。您別老帶著她吃花生米,吃多了不好消化?!表樖职岩坏ㄉ讖奈仪懊娑说搅俗雷拥牧硪贿?。
我看著遠(yuǎn)去的花生米,心里滿滿的都是失落,黑眼珠子一轉(zhuǎn),“媽,你炒的花生米真好吃,你這么能干,一定是隨我姥爺。”
外公聽了,哈哈大笑,“我外孫女就是嘴甜,來,姥爺給你夾。”他不顧母親的意思,把花生米往我的碗里送,邊送邊說:“吃,這也沒多少?!?br>
母親用眼神懟我,我看著她,再看看姥爺,嘿嘿笑兩聲,氣得母親牙癢癢:“這閨女就長了一張好嘴,天天糊弄人!”我心里得意。本來就是,小姑娘嘴甜,看見男男女女,笑瞇了眼,一口一個(gè)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不吵不鬧,還能逗得大人開心,多難得。應(yīng)酬多的父親,就總帶著我出去吃飯。
我坐在他旁邊,胳膊短,手也短,他忙著敬酒,我忙著夾花生米吃。一晚上,愣是什么都沒干,吃了一碟子花生米。
晚上回家,發(fā)燒,昏天暗地。
燒到四十?dāng)z氏度停不下來,父親和母親慌慌張張抱著我去診所。老大夫看了兩眼,把臉拉得又黑又長,說:“你們怎么做父母的,都給孩子吃什么了?也不看著???”
母親一邊哭,一邊罵父親:“我就說她不能吃花生米,你們都不聽,這下子可怎么辦???”
父親在旁邊滿臉自責(zé),一聲不吭。
折騰一晚,燒才退下去。此后,母親給我立了規(guī)矩,每次出去吃飯,總要叮囑:“不能吃花生米!要吃就少吃點(diǎn)!你小時(shí)候高燒的事兒,你忘了?”
托外公的福,花生米配杏花村,在我心里,就是人間絕味。而我對花生米的熱愛,到今天,也硬是沒少過一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到父母在聊天,母親說:“這孩子還有點(diǎn)像她姥爺,愛吃花生米,還愛聽人唱戲?!备赣H輕輕刮了刮我的鼻子,說:“你姥爺是老晉元,你是小晉元,哈哈!”
我外公名叫晉元,家里排行老三,上過日本學(xué)堂,參加過民兵團(tuán),最喜歡聽山西梆子,能把戲里的故事娓娓道來,最喜歡看一出《徐策跑城》。
他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他父親九歲坐花轎,娶十二歲的小姑娘,收著當(dāng)童養(yǎng)媳。結(jié)果等他出生時(shí),趕上了日本侵華,迫不得已去上日本人的學(xué)堂;等到長大成人時(shí),又趕上了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被國民政府遣去當(dāng)兵;好不容易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家里的田地被收歸公有,他一落千丈,成了村里的破落戶。
他的一生,都在動蕩的戰(zhàn)亂中度過,到了晚年,又整日為子孫們的將來考慮,沒享過幾日清福。
我出生時(shí),外公已逾古稀。他看著我長大,分外疼我。母親?;貞浧?,說我剛學(xué)會走路的時(shí)候,就趴在窗戶邊,等外公來。那會兒家里的窗戶還是紙糊的,上面貼著大紅的窗花,我特別調(diào)皮,能把窗格中的白麻紙,挨個(gè)捅破,弄得窗戶上到處都是小窟窿。
外公一來,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喊他:“姥爺,姥爺,我在這兒呢!”他一個(gè)七旬老漢,就跟在我這個(gè)小閨女后面,跑來跑去。
外公愛聽晉劇。一入農(nóng)歷三月,從南殿古廟會開始,便是連延不斷的戲曲演出。他提個(gè)小馬扎,戴頂黑皮帽,奔襲幾十里地,趕場子,看大戲。
他看戲的時(shí)候,正襟危坐,不跟著打拍子,也不吹口哨叫好??吹郊拥臅r(shí)候,就用手背揉一揉眼睛,摸一摸胡子。
我坐在他旁邊嗑瓜子,母親看一會兒就堅(jiān)持不住了,要回去。我恨不得爬到臺上去,坐在演員對面,看看戲里的人是真還是假。
外公穿著灰色T恤衫,戴頂草帽,坐在老頭們中間,看著起勁,時(shí)不時(shí)地要把我拽回來,給我講戲里的故事:“閨女,看見沒,佘太君百歲掛帥,率楊家女將西征,穆桂英親掛先鋒印,連破強(qiáng)敵,這幾個(gè)女人個(gè)個(gè)巾幗不讓須眉,都是真英雄,厲不厲害?”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真厲害啊。”
看他高興,順手推一推他胳膊,“姥爺,我想吃棉花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