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書君說
春日的繁花,最是美艷動人;秋日的明月,最是皎潔如水。
這番美景,隨著一個亡國之君、隨著一個千古詞帝,順著那一江的春水,一去再也不會復回。
后人,還念著李煜,還吟唱著他留下的詞;
歷史,可以沒有后主李煜,卻不可以忘記詞人李煜。
今天,就讓我們一起來品讀李煜的絕命詩《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李白曾說道: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span>
千百年來,世界的一切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仿佛只有在寧靜時依然照著人們的月光。
古人對“人生無?!边@四個字的感悟,應當比今人深刻得多。
所有的一切只消一丁點意外都可能香消玉殞。
但即使在看慣了無常的古人眼中,被稱為南唐后主的李煜的命運似乎也無常的過分了。
因一首詞刺激了當朝皇帝趙光義,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的七夕,也是李煜四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李煜死于京師。
像其他歸降宋朝的前朝遺老一樣,他的死因被趙光義宣稱為:暴斃。
而我們都相信,令他“暴斃”的那首詞,正是那首流傳千古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的很多名作,比如:
《虞美人》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抑或是《浪淘沙》中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早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耳熟能詳?shù)脑~句,我們也很容易能感受到其中蘊含著的無與倫比的“神秀”。
其實,李煜早年的詞并不是這樣的,甚至會讓我們完全無法察覺出來,那些詞是出自他之手。
比如《漁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每一個初讀《漁父》的人,都很難想象到它是一首深宮中一位王公貴族的作品,能夠察覺到的是浪漫或者是完全隱逸、脫離現(xiàn)實的灑脫。
(李煜畫像)
很多評論家解釋說,李煜的早期作品和后期作品之所以風格差別很大,是因為他被俘北上,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的無常變化。
命運的淬煉和打擊,讓他成為了一流的詞人。
這也是文人們常說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這的確是一個原因,然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讓他早年詩詞的風格,不得不刻意裝出清逸灑脫。
李煜,是原名李從嘉,字重光。
后以“日以煜之晝,月以煜之夜”之意改名李煜。
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由于前面的幾個哥哥早夭,當李煜的長兄李弘冀為皇太子時,他其實是次子。
他生具異稟,在他一出來的時候,就有被稱為帝王之相的“一目雙瞳”。
如果你生在當時,聽到這樣的一個消息,一定會滿心期待地認為他能成就一番帝王事業(yè);
因為歷史上一目雙瞳的名人,只有兩位,第一位是大舜,第二位就是項羽,而李煜,緊隨其后。
而他命運恰恰也從他出生就開始陷入了矛盾的狀態(tài),或者說他的悲劇注定要上演了。
若依照傳說中一目雙瞳的相貌,人們期待著他能中興南唐;
而若依照禮法來說,嫡長子應當繼承皇位,以確保穩(wěn)定。
然而他不愿意去爭奪這些世俗上的東西,要和自己的相貌作對,他對政治表現(xiàn)的極其冷淡。
然而這卻逃脫不了疑心特別重的太子李弘冀的猜忌。
當時他為了防止父親“兄終弟及”的諾言成真,已經(jīng)殺害了自己的叔父。
但是他依然把目光鎖定在了自己這位淡泊名利弟弟的身上,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淡泊權力之人。
險惡的經(jīng)歷,逼得這位年輕人早早地學會了中年政客的伎倆,縱情于山水之間。
對于那些認為他沒有出息的言論,他非但不去澄清,還大張旗鼓地展露在人前。
并且,在此期間,他曾給自己取號“鐘隱”、“鐘峰隱者”、“蓮峰居士”;
表明自己的志趣在于秀麗的山水之間,只要酒、只要詩,無意與兄長爭奪太子之位。
命運,又和李煜開了一個玩笑。
處心積慮排除異己的哥哥意外早逝,權力避之不及地落在了李煜的身上。
于是,公元961年,他正式繼位。
也正是那天開始,他改名為李煜。
其實,有時候一個人在某一方面過于出色,我們往往會忽略他其他的優(yōu)點,或者缺點。
就像我們一直認為,李煜在國事上是個昏庸懦弱的人,但其實和另外一些國家的君主相比,他還是顯現(xiàn)出了一些骨氣。
南唐還沒有滅亡時,還有一個國家吳越在和北宋分庭抗禮。
吳越國主錢俶,對內橫征暴斂,對外卑躬屈膝。
相比之下,李煜雖然是個孱弱的文藝青年,但是關鍵時刻,還真敢和北宋開打。
在剛開始李煜繼位的時候,試圖學習諸葛亮“聯(lián)吳抗曹”,聯(lián)合吳越來抵抗趙匡胤。
然而,錢俶趨炎附勢,不僅做了趙匡胤的忠實盟友、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將李煜生生地出賣了。
孤掌難鳴的李煜,這才開始對北宋降制示尊。
然而,他并不是一味地退讓,他的弟弟李從善被趙匡胤扣押,而他一再上表求放李從善歸國,宋太祖不許。
而趙匡胤以祭天為由,詔李煜入京,李煜托病不從,回復“臣侍奉大朝,希望得以保全宗廟,想不到竟會這樣,事既至此,唯死而已”。
趙匡胤沒想到孱弱的李煜,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于是立馬大軍壓境,而面對這種情況,李煜也不再退縮,親自募兵,以抵抗宋軍。
那時候吳越的錢俶又趁火打劫,乘機進犯常州、潤州,李煜遣使質問,說以唇亡齒寒之理,吳越王不答,轉送李煜書信至宋廷。
由于實力懸殊,李煜兵敗被俘。
而被我們現(xiàn)在所熟知的李煜的風格,也是在這個時候,迸發(fā)出來。
然而在被囚禁的時間里,他的詩詞也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
從自我的角度,慢慢地變成了能夠穿越古今的現(xiàn)在的模樣。
在剛開始的時候,李煜的詩大多都如同《憶江南》的風格一般。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這樣的詩中,要么明目張膽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要么是對往事美好的回憶。
然而,視角沒有那么開朗,又是上苑、又是車馬,卻沒有點出那些人類共有的悲傷。
然而到了后期,李煜的詞完全成熟了。
而那首令他絕命的《虞美人》,是最具代表的作品之一。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王國維曾經(jīng)拿宋徽宗的《燕山亭》舉過例子,說如果從遭遇和藝術水平來說,他應該是和李煜最相似的人,但他詞的境界和李煜一比就相形見絀了。
比如《燕山亭》的頭兩句:
“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
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span>
僅僅寫了杏花,又是用典又是雕琢,然后再從杏花引申到亡國的悲情。
然而王國維卻說,他表達的悲情太過于“個性”,除非你和他同樣的時代,同樣的遭遇,否則你很難和他產(chǎn)生共鳴。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早已經(jīng)忘記了,春花秋月的美好時光,是何時結束的。
伴隨著那些美好消散的,還有依稀不清的往事,他們只剩下零星的一點,潛伏在我的記憶深處。
雖然存在,但我很難將它們連成片段記憶起來。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昨夜小樓上又吹來了東風,它們喚醒了那些春花,同時喚醒了我埋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些不愿回首的記憶。
它們暴露在這浩蕩的月光下,顯得那么的凄涼。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曾經(jīng)美好的地方,那些雕欄玉砌,應該都依然存在,只是,不再屬于我自己了。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用滿江的春水來比喻滿腹的愁緒,水作為愁緒的意象,早就成為文人騷客的標配,而李煜更上一層,連綿不絕春水不止,愁緒不休。
無論是“流水落花春去也”,還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哪怕是今天的一個中學生來閱讀,都能被李煜的詞所觸動,聯(lián)想到自己哪怕瑣碎的憂愁的情緒中。
這種憂愁,或許連我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但是他點出了人們共有的悲傷,而它能穿越時空,讓所有讀到它的人都感同身受。
其實,李煜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窩囊。
正如他自己認為的底線一般,他可以屈尊降貴,
但自己堅守的東西不能被抹殺和羞辱。
在被囚禁的三年里,他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故國的思念,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自我的表達。
只是,北宋的皇帝換了,從心胸開闊的趙匡胤換成了內心狹隘細膩的趙光義。
或許是因為這首詞刺激了他內心的某個點,又或許僅僅是認為這個滿腹牢騷的富貴閑人,再也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
在李煜42歲生日,也就是太平興國三年,七夕的那個晚上,李煜與世長辭。
也正是在他死后,他的精神神格化了,不必再受到世俗的限制,成為文學上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