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
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
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的,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span>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
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里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
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
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
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產生聯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span>
他聽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么時節(jié),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
你的優(yōu)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span>
他在中國創(chuàng)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面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yè)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
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fā)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么多電影聯系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
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
落淚,不是出于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fā)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
我覺得,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很難于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筑成了人道主義的圣殿。
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
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制片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
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
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
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面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
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
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
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去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y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
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么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y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現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么還不來?媽媽怎么還不來?爸爸怎么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是醫(yī)生有些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志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
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請謝晉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
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杰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
他們兩人,前些天都為自己的兒子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一個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一個人,一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腸蕩氣地哭一哭。
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么多電影里的哭,全都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
那天,秋風起于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并沒有在杭州住長,很快又回到了上海。這幾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翻書報,卻是亂翻,沒有一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xiāng)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來接。
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xiāng)。今天,故鄉(xiāng)故宅又有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這天晚上他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個人回來。
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題寫的四個字:“東山謝氏”。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他突然來到我家,要我寫這幾個字。他說,已經請幾位老一代書法大家寫過,希望能增加我寫的一份。
東山謝氏?好生了得!我看著他,抱歉地想,認識了他那么多年,也知道他是紹興上虞人,卻沒有把他的姓氏與那個遙遠而輝煌的門庭聯系起來。
他的遠祖,是公元四世紀那位打了“淝水之戰(zhàn)”的東晉宰相謝安。這仗,是和侄子謝玄一起打的。而謝玄的孫子,便是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
謝安本來是隱居會稽東山的,經常與大書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詩,他的侄女謝道蘊也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而才學又遠超丈夫。
謝安后來因形勢所迫再度做官,這使中國有了一個“東山再起”的成語。
正因為這一切,我寫“東山謝氏”這四個字時非常恭敬,一連寫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張,送去。
謝家,竟然自東晉、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東山腳下?別的不說,光那股積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氣,已經非比尋常。
謝晉對此極為在意,卻又不對外說。他在意的,是這山、這村、這屋、這姓、這氣。
但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為了要我寫字才說,說過一次再也不說。
我想,就憑著這種無以言表的深層歸依,他會一個人回去,在一大批莊嚴的遠祖面前,劃上人生的句號。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了醫(y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
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并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這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里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里放滿了。他從門孔里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fā)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
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能深知人性和深知生命的人,不會為一種成功而感動,為一時的輝煌而感動,也不會為一種挫敗或者名望而感動。
最難得的是生命的初始的感動,是一種為生命自然形態(tài)中所能承載的那些曲折,那些記憶,那些生命的每個日子中堅強面對的點點滴滴,而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的感動,為這樣一種胸懷,寬容,智慧,粗曠,豁達,乃至不死不屈,不折不撓的精神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