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評書

從蓮花路地鐵站到家，走路要25分鐘，騎公共租賃的自行車連帶開車、騎車、停車、走回家，要15分鐘，公共汽車5分鐘，但高峰時候15分鐘一班，非高峰時候運氣不好，等上半把小時小時也不是稀奇的。
　　于是，就常常做摩的，不用講價，4塊錢，5分鐘，騎得快的4分鐘送到小區(qū)門口。
　　騎摩的的通常是二三十歲，小的胡子也沒長出來的也有，老的總有四十出頭。早上六點多出車，晚上十一二點收車。大約車總是自己買的吧，沒問過。有好的，馬達足，跑起來超過桑塔納，還有的架了套音響，轟隆隆地放著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唱的流行歌曲，愛啊，恨啊，我沒聽過的。坐著風呼呼地往臉上灌 ，拐彎的時候車身快要側(cè)到地上。差的，老歇火，像助動車。風雨無阻，有時雨下得像倒水時，仍然有兩三個摩的在攬生意，司機渾身都濕透了。但是雨天生意比較差。
　　這時候，才有一個老頭和一個阿姨的生意。他倆是開三個輪子，有個車廂的殘疾人車的，可以做兩個人，也收4塊錢。老頭已經(jīng)七十了，女的的車我沒坐過，但她在都是男人的摩的堆里特別顯眼，她很瘦，常年穿一件粉紅色的夾克衫，戴著黑框的眼鏡（不是那種時髦的）、一個白口罩和一頂灰色的遮陽帽，整個人藏在這一身打扮里，一條腿總擱在另一條腿上側(cè)在車的一邊。兩人的車子都開得極慢，但是雨天可以擋雨，而且開得慢，所以雨絲也不會飄進來。他們倆不合其他摩的司機在一處，他們總是在較遠的地方等生意。
　　在地鐵門口，有兩處停摩的的地方，一處是一出地鐵口，另一處是從地鐵口走個十五米的車站，后一處停得多。而且很有秩序，后來的總是排在后面，開走一輛，摩的司機們挨個兒把車往前移一個身位。
　　冷天比較苦，因為我坐在后座上總是用帽子把自己悶得嚴嚴實實，還有風從毛線孔里穿進來，他們則在風里等上個一整天。
　　車是不是自己的，我不知道。他們的故事我更無從知曉。因為每次的交流不外乎是到哪里，更何況一個小姑娘坐摩的，也不敢攀話。于是更佩服老舍先生對祥子、對車夫、對整個北平社會底層的了如指掌，如在說自己的血肉手足。
　　講故事就是對一個人的憐憫最生動的表現(xiàn)。
　　將殘的燈火，他不熄滅。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他講述他們的故事，雖然，他沒有復興和醫(yī)治的力量。
　　他替不善言辭、好像有一肚子的話卻又說不出一句的祥子們說出了這一肚子的話，這和魯迅寫閏土是不同的。
　　寫車夫的作品不少，當代的有楊絳的《老王》，但是都是站在顧客的立場上，同情車夫而寫的。因此總免不了魯迅在一件小事里的“慚愧”，楊絳的“愧怍”。而唯有老舍是完全站在車夫的位子上替車夫想，替車夫感覺。他寫祥子的感覺，因為祥子雖然愛想，但常常是想不明白，只是恐慌，仿佛自己是一只掉進蜘蛛網(wǎng)里的小蟲，所做的一切都是垂死掙扎。這是一張恐怖的命運之網(wǎng)。“什么響動也沒有，只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駱駝忽然哀叫了兩聲，離他不遠。他喜歡這個聲音，像夜間忽然聽到雞鳴那樣使人悲哀，又覺得有些安慰。”“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后，教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鉆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像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地化盡。”
　　“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的錢；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味。”“她把他由鄉(xiāng)間帶來的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xiàn)在成了個偷娘們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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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祥子自有其不幸讓人可憐，也有其不爭令人悲哀。他確實是一個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從一開始那個還會謙讓、守規(guī)矩的長得高大健碩的祥子開始就是。所以，他其實遠沒有虎妞、小福子可愛，因為虎妞是真心愛祥子，即使她心路多，設下套讓祥子往里頭鉆，自己好牢牢抓住他不放。但她畢竟是真心護著祥子，疼著祥子，雖也想過回去找爹，但最后也認了嫁雞隨雞。而小福子的表白和絕望，也顯出她對祥子是真愛。
　　祥子對虎妞是恐懼，是恨，甚至比對孫偵探還恨還厭惡，如果說孫偵探搶劫了他的錢，那么虎妞搶劫了他掙錢的本錢——身體，她讓他的腰塌了下去，讓他的背彎了下去，她在他眼里像個吸人血的母老虎。他的沉默無語，冷酷無情，該讓熱血的、能言善辯的虎妞多受傷。這在老舍的男人的本位的敘述中是被忽略的。
　　而對小福子，他拋棄她時是不想負擔她的家庭，他重新回去找她時仍只想她來替他持家，也不顧她的家庭。從某種程度上，他加速了小福子的死亡。終其一生，祥子沒能愛過一個女人，他只愛他的車，所有的人都是他為了獲得一輛自己的車的貴人或敵人。
　　這不禁讓我想起另一個關(guān)于車夫的故事，《戀戀三季》里那個癡情的三輪車車夫。我想，即使祥子買上了車，甚至有了兩輛、三輛、四輛車，可以賃出去收車份，他還是一個車奴；即使海和蓮還是過著赤貧的生活，在赤貧中死去，后者還是比前者要幸福。
　　只是中國的作家至今還只能寫出被社會毀了的人，還未寫出未被社會摧毀的人。人是社會的產(chǎn)物，是犧牲品，是受害者，何時才能出現(xiàn)那個負傷的醫(yī)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