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的故事

　　這是一個古老的傳說，一個遙遠(yuǎn)的神話，一個關(guān)于眼淚和愛的神話。雖然傳說依然在繼續(xù)流傳，只是如今的傳說已經(jīng)蛻變?yōu)橹橇Ω傎惖念}目，即使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智力，不過是耳聞就可以獲得的一點點談資一樣的知識，傳說的魅力早已灰飛煙滅；雖然這個時代不缺少神話，可古老的神話多半都已經(jīng)破碎。市場——這世界最強大最具號召力的君王——每天都在制造、生產(chǎn)新的神話，即使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只是虛假的幻象，至多也只是淺薄的愛的傳奇，但在一呼百應(yīng)的市場魔棒的揮動下，真正的神話早就被逐出我們的視野，深埋在故紙堆里。也許正是因為在這樣的時代，蘇童對傳說中的孟姜女“故事”的改編才有了一個特別的意義。



　　我不知道英國坎農(nóng)格特出版社策劃這個世界性的“重述神話”的動機和目的是什么，也許那些曾經(jīng)給人類以無限的力量和美麗夢想的古老神話正瀕臨滅絕的危險，甚至已經(jīng)悄然死去，他們知道這些神話的力量和意義，他們要靠重述使它們復(fù)活，借助于這些復(fù)活的美麗神話，給這個灰蒙蒙的天空抹上彩虹般的顏色，讓現(xiàn)代人緊張、疲乏、焦慮、功利而又勢利的心靈得到些許的平靜、甜蜜和幻想，為枯澀的心靈提供一汪清泉，為倦怠的身體重新裝上自由的翅膀，為已經(jīng)擁擠不堪、逼仄無比的世界在想象的空間中獲得無限延展。



　　嚴(yán)格說來，依照神話學(xué)的理論和神話的概念，孟姜女的故事不能算神話，它只是一個美麗而又凄涼的傳說。神話和傳說存在著很大的差別。神話是上古人類對世界圖景的認(rèn)識，是對世界的一種元邏輯的想象式理解，也是一種對人的能力離奇的夸張，這種夸張是一種渴望，因此，神話中多的是神和如同神一般的英雄?？蓚髡f不同，傳說多半來自民間和底層，它所表達的是一種愿望，一種被壓抑的反抗或意愿的釋放和表達，因而也是一種補償性、替代式的滿足，它傳達了人類對善良的向往，對美好的憧憬，對正義的呼喚，對愛的渴求，也因此，其中必然地包含對惡的譴責(zé)，對兇邪的反抗，對殘暴的批判和對恨的憤恨，即使這一切都只能憑藉語言。



　　雖然有幾個不完全相同版本的孟姜女傳說，但它們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孟姜女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了長城腳下，但其夫卻已經(jīng)葬身無情的城墻之中，悲憤交加的孟姜女痛哭流涕，哭倒了長城。不必使用多么復(fù)雜的神話學(xué)理論，或其它什么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我們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傳說中最為重要的兩個情節(jié)要素，其一是孟姜女尋夫的過程，其二則是長城被哭倒的結(jié)果。而這兩點也正是蘇童著墨最多的地方，甚至就是他全部改寫的中心所在。



　　蘇童的改寫并沒有在神話和傳說之間作出學(xué)術(shù)化的區(qū)分，而是將兩者渾成一體，在傳說中加進了神話的因素，譬如那只尋子的老婦變成的青蛙等等，使想象更加瑰奇，并有效地使添加的因素服務(wù)于他要表達的東西。而尋夫的過程幾乎占去了全部的篇幅，似乎有違傳說原來的基本架構(gòu)，但這一點恰恰是被民間傳說所忽略的地方，也因此成為蘇童用力最勤，同時也是最顯功力而又最具感染力的地方。傳說要突出表現(xiàn)的是孟姜女終于哭倒了長城，雖然仍是個悲劇的結(jié)局，但弱女子的眼淚能夠?qū)㈤L城哭倒畢竟是一個幻想性的補償。許多時候，弱者的反抗也只能如此?？蓚髡f極其簡略地交待了其實是現(xiàn)實中更為艱難，甚至根本不可能的尋和走的過程，只用一個“千辛萬苦”就將它概括了，這看起來似乎很不能理解?？蓪嶋H上，傳說就是為了幻想的滿足，而苦難已經(jīng)經(jīng)受，或正在承受，苦難中的人無需對之渲染，因為苦難并不會因敘述而減少，卻可以由幻想的勝利而降低。然而，現(xiàn)代人，就如同孟姜女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婦女們一樣，她們早已預(yù)料到了路途的艱險不測，卻寧愿選擇待在家里；她們只想到自己獨自撐起家庭的苦，卻想不到穿著單衣的男人不僅要忍受苦力和戌卒暴吏的鞭笞，還要忍受北方刺骨的寒風(fēng)。現(xiàn)代人對苦難的承受力正日益減退，我們苦思冥想，為的只是要復(fù)雜地表達我們的情感，卻不愿意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最樸素的心思。所以，蘇童以其豐富的想象呈現(xiàn)了一個艱難的尋找歷程，雖然這個過程實際上并不漫長，雖然蘇童在敘述中對時間的說明也并不是很明確，但無論是對孟姜女來說，還是對讀者而言，它都是一個漫長無比的艱險之路。簡直難以想象，那么多的障礙，那么多的困境，那么多的兇險，一個弱女子靠什么走到她的目的地？



　　孟姜女沒有別的能耐，除了眼淚。眼淚是她擺脫困境的唯一手段，也是她唯一的武器。這就是眼淚的神話。其實，我們都知道，“淚飛頓作傾盆雨”只是詩人的想象，是浪漫的夸張。我們從未見過如江河滔滔般滾滾而下的眼淚，我們也不會相信它竟有如此神奇的威力。然而，這種不相信的態(tài)度也正是現(xiàn)代人的癥結(jié)所在。



　　現(xiàn)代人的淚腺已經(jīng)萎縮不再發(fā)達，或者是出了問題，當(dāng)他們聽說世界上每三分鐘就有一個人死于饑餓，他們不會流淚；當(dāng)他們聽說世界上每五分鐘就有一人喪身車輪，他們也不會哭泣；甚至當(dāng)同窗數(shù)年的同學(xué)猝死于疾病，他們也沒有多少眼淚。他們甚至對重提話題的人表示蔑視，因為他們剛剛擺脫了令人窒息的悲傷和哀慟，他們要迅速地遺忘，要重新回到輕松和快樂中去；但他們會為在PK中失勢落敗的人淚流滿面，而PK臺下更是哭聲震天。也許非洲離我們太遠(yuǎn)，也許我們聽?wèi)T了這樣的報道，我們的耳朵和心靈已經(jīng)被磨出了一層厚厚的繭，甚至成了刀槍不入的盔甲。也許真的是我們的淚腺出了問題，也許我們的眼淚都成了蘇童虛構(gòu)出來的那種“無味淚”，而不是孟姜女的五味淚。蘇童用他的想象告訴我們，真正的眼淚是什么樣的，眼淚應(yīng)該在什么時候流淌出來。即使萬豈梁身在千里之外，但記憶中的愛人卻始終在孟姜女的心里；即使萬豈梁已經(jīng)葬身石墻之中，可孟姜女心底的丈夫卻是不死的；眼淚是孟姜女的武器，淚水是最柔軟的刀劍，它不殺生，但它的力量足以摧毀胡騎的鐵馬金戈都無法攻克的城墻。



　　最重要的是，蘇童在他的改寫中特別地賦予了眼淚以喚起記憶的能力，或者也可以說，是讓記憶激出了眼淚。對記憶的關(guān)注一直是先鋒作家的特點之一，某種程度上說，寫作就是對記憶的還原，或者說是恢復(fù)記憶的行動，至少是一種努力。也許正是延續(xù)了他早期創(chuàng)作中的思考，在孟姜女的傳說中，蘇童展開了對記憶更進一步的挖掘。而且，就某種意義而言，這種更進一步乃是對常識的回歸。



　　其實，眼淚與記憶的關(guān)系是一個常識，起碼首先是一個常識。就人的生理、心理方式而言，記憶和眼淚是密不可分的，以至于我們很難辨別，究竟是記憶讓淚水滾滾涌出，還是淚水滋生了記憶，給了往事瘋狂生長的養(yǎng)料。但我們都很清楚，最痛切的回憶一定有眼淚；最真實的淚水中也一定飽含著最深切的回憶。沒有記憶的眼淚是虛假的；而某種意義上講，沒有眼淚的記憶也是不沉痛不深刻的。雖然喚起記憶的方式有其它的途徑，如可以通過有意識地回顧，可以是人或物或事的觸動和刺激，這里的物包括一切，譬如聲音和氣味。在普魯斯特的筆下，瑪特萊娜點心喚起了小說主人公的回憶。在伍爾夫的筆下，則是墻上的一個小小的斑點，激起了小說主人公聯(lián)翩的浮想，而我們說的“睹物思人”更是對物和記憶的關(guān)系極其簡略的表達。然而，在所有的物中，或許眼淚才是最為直接的引導(dǎo)，但是，據(jù)我的孤陋寡聞，似乎從未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即使它是常識，但我們寧愿忘記常識。神話中有常識，古老的傳說中隱藏著常識。當(dāng)神話和傳說不再在我們的視野，不再能喚起我們的熱情，我們的常識也將越來越少。



　　所以，當(dāng)我們在《碧奴》中看到孟姜女的眼淚讓那些已經(jīng)忘記了故鄉(xiāng)的鹿人重新想起他們的故鄉(xiāng)的時候，想起他們年邁的父母，想起了回家的路的時候，我們以為那只是因為她的眼淚太神奇；當(dāng)青云關(guān)的關(guān)兵不得不用盾牌抵擋孟姜女自衛(wèi)的淚箭時，我們也以為那只是眼淚的威力又一次的顯示，可實際上，他們抵擋的不是淚箭真正的攻擊，淚不可能如箭，但只要他們被孟姜女的淚水濺上，他們會和她一樣“哭個不停”，而哭泣的淚水將瓦解他們的斗志，哭泣的淚水更要將他們領(lǐng)回早已久違的家鄉(xiāng)，將他們送回到父母的身邊，妻子的懷抱和兒女們的身旁。



　　蘇童的筆觸似乎從未如此浪漫，從未如此華麗，是神話給了他美麗的想象，是神話賜予他豐富而絢麗的語言。蘇童說：“想象是穿越時空唯一的方法?！碧K童以穿越時空的想象領(lǐng)著我們飛翔，繼而降落在一個遙遠(yuǎn)的過去，一個更為美麗的傳說中，讓我們重新憶起眼淚的力量，重新理解弱者的語言，善良者的詞匯，和愛的艱難與美好。



　　碧奴哭倒了長城，卻哭不破人心里的墻，哭不死人的自私，哭不滅強者的掠奪和占有的欲望之火，更哭不醒糾纏在現(xiàn)代人心底的夢魘。但我仍然要為之祈禱，寄予希望，希望蘇童的改寫能喚起我們的記憶，個人的、集體的和文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