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文/黃小妞

7年，我不敢提外婆

二零一零年七月外婆走了，這七年里，我不敢提外婆，許多次夢里和她相遇，夢里我哭得泣不成聲。

我人生的第一部分記憶是關(guān)于外婆的，我是外婆帶大的孩子。那時候，爸媽要躲計(jì)劃生育去生弟弟，奶奶因?yàn)槲沂桥翰辉敢鈳В馄耪f：“送來給我，我?guī)А！本瓦@樣，我去了外婆家，在我7歲以前所有的記憶都是外婆。

外婆是我第一個“媽”，我是在她的呵護(hù)下長大，記憶里全是她的身影。跟外婆感情太深，深到一定就不能提，只要提就會流淚。7年里，我不敢提外婆，更不敢提筆寫她，因?yàn)樗谖业膬?nèi)心深處，有專門的一個角落是為她留的，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會進(jìn)去那個小門，跟她待一會兒。

而今天，我想提筆寫我的外婆，我想記錄下關(guān)于她的記憶，我怕時間太久，塵埃太厚，慢慢外婆就被時間沖淡。

外婆小的時候就被送去當(dāng)童養(yǎng)媳了，童年過得很辛苦，干最累最多的活，還吃不飽。后來，外婆逃回了她的姑姑家，再后來，經(jīng)人介紹，就嫁給了我的外公。

外婆總共生了6個孩子，4個女兒2個兒子，我是她第一個外甥，也是她第7個孩子。

如此多的孩子，家里從小就熱熱鬧鬧的，干活的人多，吃飯的人更多。每次吃飯的時候，桌子是坐不下，每個人都盛了飯端到門口蹲著吃，路過的人都愿意停下來聊會兒，外婆放了好多凳子在門口，人來了坐會兒，說會兒話，喝口水，再去下地干活。

孩子這么多，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婚啦，每次回娘家外婆都是大包小包裝上給孩子拿回去，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空給孩子帶上；有的在外開店學(xué)徒，外婆就常常托進(jìn)城的人帶些吃的、自己種的菜；有的要下廣東打工去啦，外婆就張羅著給孩子多帶著出門的東西，還會給些錢。還有的，像我和小姨這樣的，在她身邊的，她更是張羅。

外婆最疼愛我了，甚至有些溺愛。家里人多，雞很寶貴，一般很難吃上，外婆把養(yǎng)的雞燉上，兩個腿都給我吃，放在我的小碗里，我端著坐在門口吃得香香，吃不完就端著睡著了。比我大幾歲的舅舅就趁我睡著偷吃了我的雞腿，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雞腿沒了就大哭，外婆又去殺一只雞，再給我兩只腿。她就是這樣疼愛我，從小到大，就算家里拮據(jù)，都沒有虧待過我。

她對我的愛潤物細(xì)無聲，都在一頓一頓飯菜里，都在她的懷抱里，都在她的針線里。小時候的我調(diào)皮，常常衣服破啦，外婆就拉著我到她的房間，拿出裝針線的小框，小框里有剪刀、各種針線、收集的碎布、量衣服的尺寸，外婆就一針一線給我縫好。衣服大啦小啦，外婆都會給我改好，外婆還會做鞋墊，一針一線自己做的鞋墊，樸素卻耐穿，還有外婆手的溫度。

外婆這個“媽”，沒有讀過書，卻用她最樸素最簡單的愛，養(yǎng)育著每一個孩子。

03 ? 外婆種的菜是全村最好的

家里人多，吃飯的人多，記憶里，外婆每天都會下地去種菜。那塊菜地不大，是由幾塊小菜地組成的，家里人多的時候，外婆就把旁邊的菜地跟村里人用田換過來，都種上菜。后來，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都結(jié)婚啦，嫁得嫁出去了，大舅舅也在城里開了店娶了媳婦，小舅舅也在城里開了店娶了媳婦，家里吃飯的人就更少了，外婆還是種那么多菜，然后每一個孩子都托人帶去菜。

所以，我的記憶里，外婆每天都在菜地里忙忙碌碌。每天清晨很早，大家都沒有起，外婆就扛著鋤頭和簸箕去下菜地了。松土、播種、除草、澆水、收割、再松土、播種，毛豆收割了，就改種上花生。外婆的菜地從來都是那樣整齊，一排一排的花生，一個個像驕傲的公主站成一排。

記得我快要中考的時候，那時候壓力非常大，我就去了外婆家。外婆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第二天早上帶我去菜地。那天，外婆帶著我給兩排花生松了土，還用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拔掉了雜草，再挑水澆上，花生從雜草叢生變成了整整齊齊的“公主”，瞬間覺得這些花生都有了活力。干完活，我和外婆坐在田埂上，外婆給我洗了一根旁邊種的黃瓜，跟我說：“霞，我不懂你們讀書的事情，我只知道種菜只要勤松土勤拔草勤澆水，菜就一定長得好。只要你用心對它，它就一定會給你回報(bào)?！蔽抑两穸加浀猛馄胚@段話，什么事情，只要用心勤勞就一定可以做好。

外婆種的菜一直是全村里最好的，每次路過的人都要駐足看一看，問外婆怎么種的菜那么好。外婆每次都只是笑一笑，不炫耀不攀比，只是說：“我也是這樣種的，可能今年雨水好?！蓖馄抛鍪孪騺硎堑驼{(diào)，說話從來都不會東家長西家短，從不評論別人家的事情，也不搬弄是非，所以，全村人都說外婆人好，從來沒有人跟外婆吵過架。

所以，及時她的菜是全村最好的，大家也不會眼紅嫉妒，頂多是向外婆學(xué)習(xí)。只有我知道，外婆是最勤勞的，她默默地付出，默默地做事。所以，外婆的孩子們都很勤勞。兩個舅舅都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有了自己的房子，四個女兒也是把家打理的很好，婚姻幸福美滿。

04 ?外婆的持家之道

每年大年初二，外婆家是最熱鬧的，6個孩子無論多忙，都鐵打不動會攜家?guī)Э谌ネ馄偶?。那天，家里人全部都聚齊，吃飯都要擺兩大桌，一桌大人吃飯的，一桌小孩吃飯的。外婆有3個孫子，2個孫女，4個外孫，3個外孫女，總共12個。再加上外婆自己的6個孩子，6個孩子還有6個愛人，總共12個。一起就是24口人。加上外婆外公就是26口人。是，26口人，全部聚齊在外婆家。

然后這20多口人，大年初二在外婆家，從大年初三開始就每家開始輪著做客。有的時候從年齡最大的我媽開始輪，一直輪到最小的小姨家，每家都去。每年大家來我家的時候，我們家是最熱鬧的，也是做兩大桌飯菜，一堆孩子。所以，在老家過年，我們從大年初二開始做客，一直做到出元宵。這個我們家的“習(xí)俗”一直傳承到現(xiàn)在，每年還是這樣相聚。

這么大的家庭，從來沒有看過誰吵架啦，誰不來啦，全家相親相愛，其樂融融。誰家有困難了，全部都會伸出手幫忙，誰家有喜事了，全部也都會到場幫忙，6家人就這樣一路相互扶持走過來，走到今天，每一家都小有成就，孩子滿地跑。

我覺得外婆的功勞最大，她從來沒有教育過我們什么，卻用言傳身教溫和地感染著每一個人。外婆從不說誰的不好，總是溫和的化解家里的矛盾，從沒有聽過她說別人的不是。對于家里的每一個人，她盡力維護(hù)好，盡力為孩子們多做一些。她給予足夠的自由，又給予充足的愛，在她的愛中，孩子們快樂成長，在她的愛中，孩子們努力拼搏，相親相愛。

外婆這輩子，從來不麻煩別人（除了外公），她盡量不給孩子們填“麻煩”，及時是后來生病了，她也不愿意孩子們來伺候她。這輩子，她為別人付出了全部，卻索取得很少很少。

05 ? ?外婆外公的愛情

2010年暑假，我回去看外婆。那時候，外婆已經(jīng)病了一年多了，得了老年癡呆。那天，我買了餃子皮、包子、肉餡去看外婆。外公把我?guī)サ陌訜崃艘幌?，夾著給外婆吃，我坐在他們兩個的中間，看著外公夾著包子給外婆吃。已經(jīng)老年癡呆的外婆，笑嘻嘻地湊過來，看著外公調(diào)皮地說：“還是我老公好！”那一刻，外公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等明白過來，外公邊往外婆嘴里送包子，邊說：“我好還每天罵我。”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外婆對外公說“情話”，他們那一代，從不這樣表達(dá)自己的情感。我想，要不是外婆得了老年癡呆，也許這一輩子她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們之間的愛情，是不用言語的，只在幾十年的相伴相守里。

外婆病了好久，她不要任何人伺候她，唯獨(dú)只要外公。有一次我陪她去上廁所，出來的時候我拉著她回去，她站在廁所門口不走，她說：“等一下，老頭還在里面?！笔堑?，每一次都是“老頭”陪她來，所以她惦記著。老年癡呆的外婆，只認(rèn)得外公，其他人都不認(rèn)識了，她生養(yǎng)的6個孩子，她分不清了，她最疼愛的外孫女我，也把我錯當(dāng)我媽了。唯獨(dú)外公，她口中的“老頭”，她永遠(yuǎn)認(rèn)得。外婆生病的這些年，外公一直親力親為照顧她，從未離開過，也沒有抱怨過。

外婆走后，外公一下子老了許多，少了精氣神，外婆生病的時候，他都還好，我想生病的外婆是他甜蜜的負(fù)擔(dān)，是他的精神支柱。隨后的幾年，外公依舊一個人住在老家，城里的舅舅們想接外公出來，外公還是想住在老房子里。我想，他是想守著外婆。早上起來，外公溜達(dá)去外婆墳上，拔拔長得雜草，說一句：“早上起來啦，吃了飯。”可能外公覺得外婆并沒有走。

06 天黑了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暑假，我從學(xué)校坐車回家，本來我是可以直接從學(xué)校來北京的，但是我想先回家看看外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竟然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外婆。

外婆，你知道嗎？我來北京最初的愿望就是想掙錢給你看病，我想帶你來北京看病，我想北京肯定可以治好你的病，所以我拼命掙錢，可是，你為什么沒有給我時間呢？我來北京才一個月，你就走了，留給我一生的遺憾和內(nèi)疚。

最后一次見你，你問我還會不會來看你，我答應(yīng)你了，我說肯定會回去看你的，可是，等我回去的卻是一個墳?zāi)?，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家里所有人都隱瞞我你去世的消息，等我知道的時候，你已經(jīng)躺在墳?zāi)估锪耍疫B最后一次送你的機(jī)會都沒有。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我想起就泣不成聲，外婆，我最愛最愛的外婆，你給了我所有的愛，而我，什么都沒有為你做。

你走后，我一直不愿意面對這個問題，我逃避，家里所有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你。第二年過完年，我媽才試著跟我說：“你去看看外婆吧。”那天，我一個人騎著車去看你。外公陪我去看你，外公說：“老婆子，霞來看你了。”我沒有哭，也沒有說任何的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回來了。我怕外公擔(dān)心我，就跟外公說：“外公，我回家去了?！蔽因T上車當(dāng)著外公的面離開了，然后轉(zhuǎn)了一圈，我一個人回到你的墳前，那一次，我在你墳前哭得撕心裂肺，一個人哭成淚人，我仍舊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

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去你的墳前，我不敢去面對這份遺憾。這些年，我一直內(nèi)疚自己當(dāng)初沒有留下來陪陪你，要是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你，我死活也不會離開，我還內(nèi)疚自己怎么就沒有快點(diǎn)兒把你接來北京，給你看病，也許那樣，你就不會走那么快。這些年，我不敢面對我自己。

外婆，你忘了我小時候跟你說過，長大了我要給你買新衣服，買好吃的，可是，我長大了，你卻不在了，如今，我在北京完全可以帶你看病，給你買新衣服帶你吃好吃的，可是，你卻不在了，我永遠(yuǎn)也兌現(xiàn)不了我的諾言。我多想你還在。

外婆，我想你，這些年，你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伸手想抓住你，卻撲了個空。外婆，你聽見了我的呼喊嗎？你最疼愛的外孫女如今已經(jīng)有了孩子，我多想帶他回去給你看看，讓你抱一抱他。

外婆，再也吃不到你種的菜了，再也聽不到你喊我：“霞了，回家吃飯了?！痹僖部床灰娔憬o我縫衣裳了。

外婆，如果有來生，讓我當(dāng)你的外婆，你當(dāng)我的外孫女，讓我用一輩子來疼你。

愿你的世界鮮花盛開。